我蹲在路边的两棵冬青之间，眯着双眼思考。前方车流涌动。当它们要慢下来的时候，屁股会红起来。起初我很惧怕，后来明白它们无意伤害我，只要我遵循它们前进的规律。夜幕就要降临，西方的暮色快要燃尽了。我认得出西方有什么用，我不知道家的方向。
我也没想到我的演技能这么超群。那户人家真的以为我爱上了他们，否则不会这么信任我，对那扇敞开的门置之不理。在我逃离之前，那扇门曾无数次敞开紧接着关上，我用耳朵聆听门轴的旋转，目光却在那小女孩身上。我收起手掌下的尖刺，四脚朝天，眼斜嘴歪，把那女孩儿逗引的咯咯笑，然后用手掌轻轻拍打她的手臂，并发出娇嗔埋怨而顽皮的喵喵声。这都是我曾经玩烂了却未曾奏效的戏码，如今它们竟派上了用场。
我自始至终不敢直视那扇门，对我而言，那是一个充满罪恶和希望的方向。我怕我还没犯罪，罪恶感就已经露在脸上，被这户人间发现，进而我便没了犯罪的希望，也就没了逃出的希望。我有意地背对着它，当我饿了的时候，我会理直气壮地向男主人或女主人喵喵大叫，仿佛我才是他们的主人，主人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地盘呢？我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大摇大摆走向他们，绝不瞟那扇门半眼，他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会逃跑。
我有时还会刻意挑食，香肠摆在我面前，我口水直流，但我只把鼻子往那里凑凑，然后毫无道理地冲那心软的女主人大叫。她会给我换来鸡蛋，瘦肉，牛奶，我硬气地扭着脖子，直到她把鱼摆到我面前。我张大嘴巴啃，专注而坚定，像一个被礼物虏获芳心的少女或者终于找着药的病人。吃完，我就用头顶顶女主人的脚踝，蹭几下以表示感激和满意。她也会一脸成就地蹲下来抚摸我，我就再用头顶顶它的手掌。然后慢悠悠地跳上沙发，独自打会儿滚，之后窝在角落眯着眼睡觉，或看电视，或看他们看电视，看他们互相亲昵地挑逗。
那天我进行了一次极为违心的尝试。那女主人正专心盯着电视，小女孩在男主人怀里傻笑。我“出溜”一下，跳到女主人的腿上，我想试探一下她会不会把我抱在怀里。即便她把我丢开，像我那小主人偶尔脑子抽风一样把我抛到地上，我也值得，因为他们会以此判断，我接受了他们，并不忍离开他们。那女主人没把我丢开，反而像对待她女儿那样，把我轻轻地搂在臂弯，用下巴代替手掌轻轻抚摸我的头。那一刻我快要消融，我仿佛又回到人见人爱的婴儿期。我满身天使般的绒毛，纯净到没有人会嫌弃我，可爱我每个人都想轻轻抱起我。
时机差不多了，这一漫长的适应过程持续了十多天。我从未如此长的时间不见我的小主人，他也是。我加大马力，在他们面前更加乖巧可爱，我对那小女孩愈发亲密，像对待我的兄妹一样。每当我不耐烦地时候，我就想，对她好一点吧，毕竟马上就要对不起她。
当时那扇门敞开着，迟迟没人去关上。我爬在沙发上逗小女孩儿，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。我顺势翻了个身，用余光扫见那扇门敞开着，外界的气味从那里传来，却不见其他人的影子。我的心骤然慌了，期待已久的时刻毫无预兆的到来。倘若我这次不出去，要等到什么时候门才会再次这样敞开。他们已然对我放心，那扇门却不由我控制。我伸手拍拍小女孩儿的背，她立马对我笑。倘若我出去，却又背拽回来，那就前功尽弃，说不定我从此会被绳索拴起来，就像小主人那条傻狗毛毛，那就全完了。我必须立马做出决定。
我翻了个身，端端正正趴在沙发上，我决定：如果我呼吸了三下，还是没人出现，我就冲出去。一，我觉得有些刺激，真的要离开了吗？这儿其实也不错，有鱼有鸡腿；二，我能离开吗，会不会在我这一次呼吸结束之前，男主人突然出现？我轻轻弓起身子；三，保佑我顺利地呼吸完这一次，保佑，保佑！四，我冲了出来，用闪电一般的速度。已经十多天没剧烈运动，想必这闪电般也并非很快。
我一路向下跳，每跳两下调一次头，我隐约听见上面传来那小女孩儿的哭声。我有些心疼，但跳得更用力。我紧紧盯着台阶，等着阳光。最后我寻着光线跳出一扇敞开的大铁门，终于降落到地面上。我获得重生，但无暇欣喜，径直跳入眼前整齐的草丛中。
闻到久违的泥土气味，让我高兴了一会儿。我顺着草丛匆匆地穿行跳跃，闻到各种树木叶子和花草的香味。但我始终没有闻到葡萄藤的味道。不知跑了多久，应该是足够远足够安全了。我恰巧看见一棵柳树，就爬上去歇息。我远眺四周，陌生而热闹。汽车的声音杂乱纷扰，交错纵横，由远及近，由近及远，都是过客。还有数不尽的行人，他们穿着各种花色的衣服，手里提着的东西形状各异，他们也都是过客。我望了很长时间，没人在这里停留。我沮丧地想起我也不能在这里停留，却也不知道该哪往里走。
暮色初显，我跳下柳树，跳到两棵冬青之间，蹲着看来往的车辆。我想先穿过这条街，那边人少一些。我思考着该如何穿过这条跑满汽车的街，却又不小心发现，心里那份刚刚逃离成功的欣喜感越来越淡，我被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件眼前的事情搞的越来越焦急，越来越不开心。
为什么快乐的事情发生之后，快乐就开始减少？体验了快乐，就意味快乐开始离我远去？
不想了，我要赶快穿过这条街。肚子有些饿，这件更眼前的事情让我轻松不少，因为它更容易解决。当我眼前的汽车统统变成红屁股，我就可以安全地穿过去。
我静静等待。
2018.08.01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