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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狗

爷爷的狗没有名字。如果实在要讲出个名字,那就叫“狗”。爷爷一直这么叫它。因为方言的缘故,听起来是“狗儿”。

狗儿毛发枯黄,体型偏胖,趴在地上凝视着空气发呆的时候,颇有几分“你不犯我,我不咬你”的憨相,像那种不容侵犯的老实人。

据说狗儿当初巴掌大小,被大哥从城里带回来,给爷爷养着填个乐子。谁也没想到这小肉团子挺能吃,不过半年功夫,就长成了一条能看家护院的大黄狗。狗儿俩耳朵尖始终没立起来,它是条土狗。爷爷也从没对它的外形抱有特别的期望。

爷爷说狗儿通人性,懂事。爷爷早晚饭后,会绕家西或家北转两圈,狗儿寸步不离。谁要是不打招呼突然靠近爷爷,得先过了狗儿这一关。

那年秋天,爷爷在地里溜达,看乡亲们忙收成。脚边的狗儿突然嗖得窜出去,爷爷就在广阔的田野上观看了一场尘土飞扬的生死时速之兔狗大战。最后狗儿叼着战利品蹲在爷爷面前,尾巴摇成翅膀。爷爷当晚趁新鲜把兔子剥皮炖了,分了一半儿给狗儿,坐在马扎上抽着旱烟看狗儿吃。

我和妈妈是小年前一天到家的,大哥要在第二天结婚。

凌晨三点,到家门口。我使劲敲门,“爷爷奶奶,我回来了!”。家里传来浑厚的狗叫声,声音越来越大,直到和我一门之隔,我心里发怵。过了很久爷爷才起床开门,爷爷奶奶已经犯了耳聋。

开门瞬间,一条壮实的狗的黑影,挡在爷爷前面。它俯身冲门外的我们大叫。

“狗儿!别咬。”

一声令下,狗儿叫声立马停止。当我们走到院子里时,借着昏黄的院灯,我看到它在冲我摇尾巴。两分钟以后,我已经可以摸它,帮它竖起它那永远没法儿自己竖起来的耳朵尖。

对生人的态度转变之快,让我吃惊。那是我对狗儿的第一印象。

天亮之后,我并无困意。一直和狗儿在院子里玩,就这么玩了一天。狗儿很亲人。

晚上七点,亲戚们齐聚一堂,在堂屋里喝茶,一边商量第二天大哥的婚礼,一边聊从前。时间过得真快啊,转眼大哥就要结婚了。吃完饭拉一裤裆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,爷爷讲到这里,大家伙儿都看着大哥笑了,那年大家都还在东北。大哥说,得感谢大爷大娘的养育之恩,虽说那时候没交起学费,只上了个初中,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,有钱也没用。大哥开始回想:自己不到十八就只身去城里闯了,一个人都不认识,想想确实想哭。不过现在都走过来了,交了拜把子的兄弟六哥,攒钱付了首付,后来认识了大嫂,一眨眼都要结婚了。明天,六哥掌勺。大哥还要感谢三叔,把自己当作他的亲儿子……

我坐在沙发旁端着小茶碗一口一口抿茶,狗儿趴在门口耷拉着耳朵,望着大家,静静聆听。

大哥:“这狗长得真快,才不到一年,长这么大个了。”

爷爷:“是啊,狗儿能吃。”

狗儿知道人们在说自己,伸直脖子抬起头来,摇起了尾巴。

大哥:“这狗可通人性了,听话。秋天还给咱爷爷逮到只兔子。”

大哥兴奋地转过身看我。这是我第二次听到狗儿这个光荣事迹,可我还是激动的不得了。狗儿尾巴摇得更欢。

爷爷:“狗儿听话,还很有眼力见儿。”

大哥:“别看我跟这狗没呆过多长时间,它可记得我。它记性好着呢,当初我把它带回来,它遍地撒欢。现在它也听我的话。”

狗儿眼睛里反射着灯光,那是一种激动的光泽。它坐了起来,两只前爪保持平行的端庄,支撑着地面,尾巴还在不停摇晃,表现出一种仆人式的感激与忠诚。

大哥脸色一变:“出去!”

大哥盯着狗儿,一手端着茶碗,一手撑着大腿。

狗儿脸色一沉,迟疑地将狗脸侧到门那边,它用眼睛的余光小心地瞄着大哥,它在等待,它还不确定。

大哥:“就说你呢,看什么看!人模狗样的还。出去!”

狗儿确认了大哥在说自己,它缓慢起身,自己用头推开了门,僵硬地走了出去,有些狼狈。

狗儿在门外转过了头,它的身子还朝着外面。它发现我们都在兴致勃勃地看它,就又转过头去。它灰溜溜地趴下了,朝着院子,尾巴不动弹。

大哥:“看,我就说听我话吧。这狗通人性。”

亲戚们连连称赞,好狗,好狗,比自己家狗懂事。

大哥脸色一变:“嗨,狗,进来!跟你闹着玩呢,还真出去了。快进来,快进来!”

狗儿闻声,迟疑了一秒,突然摇起尾巴,兴致冲冲走进来。在茶几前面兴奋地移动步伐,眼神在大哥和爷爷之间交替,他仿佛早就知道刚才是个玩笑。它准备趴下。

大哥脸色突然又一变:“让你进来你就进来,你还真实在啊,出去!”

狗儿趴下一半地身子突然起立,它眼神里再次露出狼狈,不过没有迟疑,它又缓缓走了出去。

狗儿在门外没有趴下,盯着院子好一会儿,然后转过身,看着我们。它就立在那里,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不知所措。

大哥面露欣慰,看向我们。

大哥:“你真是条好狗。不和你闹了,快进来吧。”大哥的笑容真诚得像一位原谅孩子的父亲,带着慈祥。

狗儿的尾巴含蓄地左右摆了两摆,慢吞吞,一顿一顿,最后停下。它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,还要发生什么。

大哥:“进来啊!还端起来了,可刚当着大家伙的面儿夸完你!快进来,绝对不赶你出去了。”

狗儿进来了,像一个做错了事,扭扭捏捏进办公室找班主任的学生。它不再与我们直视,沉着脑袋,用眼皮下的余光试探性地扫着屋里的人,扫着大哥。

大哥看出了狗儿的左右为难。他走上前去,用手使劲在狗儿脑袋上搓了搓,“别生气,闹着玩儿呢”,他又向后顺了顺狗儿背上的黄毛,拍了拍狗儿的肚子,“这家伙真不瘦,咱爷爷一点没铐着它(饿着它)。”

狗儿经过大哥的一番安抚,精神恢复不少,不再恍惚。它的尾巴渐渐开始摇摆。

大哥:“哈哈,狗和人一样,得哄。这不,哄好了!”

大哥站起身来,抛给我们一个狡黠的笑。

大哥:“出去!”

大哥眼睛直勾勾盯着狗儿,看不出半点儿玩笑的意思,像在驱赶一个惹怒他的凶手。

这是第三次吼狗儿出去,大哥没多说一个字。

狗儿还未完全缓过神儿,它的神经和肌肉已过度紧张。听到大哥突如其来这一句,它来不及收住还在摇摆的尾巴,和松弛的嘴与鼻子,只有眼神及时暗淡下来。

它呆在原地,不知哪来的勇气凝视着大哥,或许只是吓住了。它对我们从没有冒犯之易。

不出几秒钟,它转身轻轻走出门,望着黑乎乎的院落,没有转头。

大哥:“进来!”

这次请狗儿进来,用了严厉的态度。

狗儿转身,发愣,楞几秒后,再次进到屋里。

它在没办法从容起来,僵僵地立在茶几前面,似乎等待着大哥发号施令。

大哥:“出去!”

语气同样严厉。

狗儿没有迟疑,步伐恭敬地走出门去,带着走出牢房的解脱感。

大哥:“进来!”

狗儿没有移动,转过身站在黑暗里,抬头望着大哥,又望向爷爷。现在,它的眼睛泛出了更多的光。我感觉那是泪水,泪水已经在它眼眶里打转了。它就那样迟疑着。白天和我玩耍的时候,它一定没想到会有一个折磨狗的晚上等着它。

爷爷:“狗儿难过了,别逗它了。”

大哥:“进来!……进来!”

狗儿知道爷爷救不了它。狗儿进来了,狗儿绷着一脸委屈,无处释放。狗儿立在茶几前,谁也不看,侧着脸,看着昏黄的空气。

亲戚们都站起身来。

大娘:“唉,你都要结婚的人了,你逗那条狗干什么诶!”

大哥:“出去!”

狗儿出去了。狗儿出门比进门轻松。

大哥:“进来!”

狗儿定住,眼睛望着地面,不再移动。

大哥:“进来!”

狗儿抬头望望大哥,又微微低头看大哥前面的地面,不移动。

大哥:“进来嘛,哎呀,看来真生气了。快进来。”

狗儿又抬起头,眼睛仍泛着泪光。

大哥:“进来进来,刚刚和你开玩笑的。”

狗儿移动了下身子,犹豫地晃动。

大哥:“快进来嘛!我说对不起还不行嘛,我这玩笑开太大了,你别当真。快进来,外边冷。”

大哥弯腰俯身满脸媚笑,一本正经地劝狗儿。

狗儿最后进屋了。

大哥拿着马扎坐在狗儿面前,抚摸它的脑袋,顺它的毛。大哥又夸了它很久,还专门给它拿了个鸡腿儿。狗儿没有吃,舔了几口,然后护在前腿围成的圈儿里,发呆,想心事。

大哥安抚了狗儿一晚上,拍拍脑袋,捏捏脖子,同时聊着天,直到大家伙都散了。

第二天,忙完大哥的婚礼,已经是下午四点钟。

大孙子成婚,爷爷满脸皱纹地笑了一整天。他提溜着装满骨头的塑料袋子回到家里,才发现,狗儿不见了。

“狗儿,狗儿!”爷爷苍老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,却无声回应。

父母一辈都在大爷家热闹,熊孩子们趁着婚礼到处撒欢。院子里只有爷爷奶奶。

除了奶奶,没人知道爷爷的狗不见了。

爷爷出门,左邻右舍小胡同,喊、问。乡亲们都说没看见。

爷爷又去了家西家北,还是没有。

爷爷骑上自己那辆年迈的凤凰牌自行车,去村子外围的田里找,还是没有。

天黑了,爷爷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。他坐在堂屋里叹气: “这下完了,狗儿肯定是让人下药毒死偷走了。唉,你说这大喜的日子,怎么有这么缺德的人!”

不过爷爷还在等狗儿的归来。喝完晚茶,爷爷没和从前一样去关大门,而是坐在门边盯着院子,时而叹气,时而发呆出神。“狗儿,狗儿。谁心这么狠,对这么通人性的狗儿下毒手。”爷爷想起墙上挂的兔子皮,“狗儿秋天给我和你奶奶抓了个兔子,那兔肉真香。”说到这儿,爷爷又开始“狗儿狗儿”的喊。

我和爸爸分头找了两圈儿,无果。爷爷看到我俩失落的表情,苍老的皱纹更加苍老。

爷爷一夜未睡,嘴里一直唸咕狗儿。第二天一大早,爷爷饭没吃,骑上洋车再次出去找狗儿。我特别小的时候,就爱坐在那洋车前大梁上,跟着爷爷出去转悠。如今,爷爷已带不动我。九点多钟,爷爷带着昨天傍晚那样的神态回来了。

我们都彻底死心了。

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这天下午。

爷爷穿过堂屋,去东屋拿筛子,门一打开,轰,一个庞然大物扑到爷爷怀里。

是狗儿。

我们找遍了整个院子,村落,田地。狗儿竟然,原来,就在家里,在东屋。

爷爷说这东屋门关的严丝合缝,狗蹄子开不开,把它急坏了。他刚打开门,狗儿呜呜呜委屈得直哭。

狗儿从来不去东屋。

爸爸说它是被鞭炮吓得,跑到东屋躲了起来。

我知道那不是真的。

昨晚爷爷满院子大喊狗儿的时候,狗儿听见了吧。

昨天家里的鞭炮声并不大。

是因为前天晚上吧。

我再次回到家的时候,狗儿已经不见了。

爷爷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:“唉,早就死了。”

但平常之下,难掩失落。

年后的春天,爷爷在地里摘菜,狗儿在路上撒欢。爷爷站起来休息,望向马路找狗儿。爷爷猛然看见,狗儿正在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往摩托车上抬,远远看着狗儿已经失去意识。爷爷急得嗓子眼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能拿着手里把棍子指着那个人,徒劳地跺脚。

爷爷离路边50多米远。一切都太晚了。

那人把狗儿绑好,骑上摩托。爷爷就这么站着,眼睁睁看着狗儿被那偷狗的拖走了。

路上始终没出现旁人。

爷爷瘫坐在地上很久。

那人是专门偷狗的。骑上摩托,到狗跟前儿撒点东西,狗只要一闻就晕了,几秒钟的事。他们以娴熟的动作把狗捆在后座,摩托车开足马力,在田野的路上嚣张驰骋,谁也反应不过来。

狗儿就这么没了。

十五年过去了。后来爷爷又养了几条狗,大的小的,白的黑的,直毛卷毛,名字都叫狗儿。他们都赶不上当初那条狗儿,却落得狗儿同样的命运。

2018.03.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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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本文作者: 沙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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