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男朋友死了,被车压死的。
我迅速和另一只陌生的白猫相识,然后疯狂做爱,在初冬生下一窝猫崽儿。猫崽儿们个个纯正的白色,绵长的绒毛,随我。自从生了孩子,我再也没见那只白猫。我对他的印象仍然新鲜而陌生。我想见见他,也想见见那死去的男朋友。
那个焦急的早晨,我闯进门钻到主人的床上,后来他懂得了我是要生了。我被主人安置在一个铺满破旧棉衣的纸盒子里,然后放到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桌子底下,密不透风,很温暖、很安全。主人每天定时来送吃的,我基本不用出窝,每天所做的就是打着盹给孩子们喂奶,或者用舌头给他们梳理毛发。生孩子的感觉真好,不用在大冷的天奔波着寻找那些冻硬了的剩菜剩饭。
猫崽儿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很丑,个个全身无毛、面部紧凑,我心里咯噔一下,怎么会从我屁股里钻出四只小老鼠,莫非我吃的耗子未被消化,在我肚子里转世投胎了。我战战兢兢地把他们身上的粘液舔干净,它们一个个跟小瞎子一样探着脑袋摸索我的乳头。吃饱了就原地不动立马睡觉,我还得小心地挪动身子。
如今它们都睁开了眼睛,整日打闹,个大的霸占着最大的乳头,个小的被排挤得喝不上奶,我心烦意乱,一巴掌打过去,那只不老实的就佯装服气、安心喝奶。有时候,孩子们把我当作攻击对象,你一拳、他一脚,这个啃啃我的尾巴,那个抓抓我的胡子,我就大声一“喵”,把它们吓回去,然后借机出来通风散步。
主人经常把那只最大个孩子抱出去玩,无外乎它毛发最长、眼睛最机灵。它被抱出去,剩下的也就不打不闹了,颇为清净。
外面的风呼呼挂了一整天,我用身子勉强裹住四个孩子,相互依偎,在吃饱喝足后一起呼呼睡大觉。风并吹不进来,但是风声却衬得我的窝格外温暖。我们娘几个睡得昏天地暗、与世无争,当我睁开眼的瞬间,已分不清外面是白天黑夜。风已经停得寻不到风声。隔着木板,传来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,那声音带着微微的僵硬和酥爽。孩子们也很好奇,小脑袋探向窗外,企图看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。但不久后,它们就意识到自己要喝奶了。
我被主人喵喵地唤了出去,外面景象让我呆住:到处都是白色,纯白,比我那猫崽子们的毛发还要白。昏暗得天上还零星地下落着几片那样的白。后来得知,那是雪。主人拿着手电筒,光照到雪地上,那里发出的光被遍地得雪散到空中,宛若白天。我垫着脚踏出第一步,随机整条腿陷了进去,原来雪下得那么深。太有趣了。
四个猫崽儿也踉踉跄跄跟了出来。除了主人,四周无人,家家户户的灯也都闭了。已是深夜,很安全。我在前面探路,孩子们在后面跟随,主人在最后面拿着手电筒照亮我们的踪迹。雪很厚,孩子们寻着我的脚印,因为身子轻,勉强没完全陷下去,但也不断栽跟头。我走到那颗柳树下,旁边有一个废弃的用石板砌成的狗窝,那是毛毛的,他已经死了很久。我恍惚的回头看孩子们,他们仿佛融化在了雪里,我定了定神才看到他们,他们闹得很欢,在雪地里各自打滚儿……
不久,老大就被主人送了出去,他长得最漂亮,当然首当其冲,我没有伤心多久,因为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妈妈的,只求它能跟着一个好主人,衣食无忧。接着,老二、老三、老四,一一离开我身边。看来他们都很受欢迎。而我也终于解脱。
我来到了那片久违的葡萄园,葡萄叶子都已经消失,褐色的藤曼上覆盖着零星的雪花。能透过萧条的空隙,看到葡萄藤的尽头,那条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身影。我找到那个枯藤缠绕的石桩,那是我和男朋友好上的地方。从未想过,在我一趟漫长的旅途归来后,他已经被车压死了,尸体都已找不见。这是那些黑猫告诉我的。那个昏昏沉沉的早晨,他饿的发晕,要跨过那条街去垃圾堆找些吃的。结果,回来的时候,被压死了……我从心里有些鄙视他,因为我跨过无数条比那条破街宽阔而挠攘的大路,都平安归来。
没过多久,我又开始与其他的猫做爱。
如今,我想不出除了找吃的、和找汉子之外,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。去年,我的身体还在发育、而我又不断地被送出去,我所有精力都用在了觅食和回家上。如今,主人一家再也不可能把我送出去了,那次长途跋涉归来后,主人和他的家人的神情都告诉我,他们不会把我送出去了。他们被我的恒心打动了?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家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颜值超高的猫咪,不该随便送人?至于食物,主人在我生孩子期间把食物备得足足的,如今却又鲜见踪影。不过不管怎么样,我都饿不死自己了,我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得老猫咪。
不久我又生下第二窝,三个猫崽儿两个黑白。我已经对猫汉子的肤色没了要求,这附近再也找不到一只颜色纯正的白猫,我只能凑合。主人颇为轻车熟路,窝、食物、准备的八九不离十,然后就不见踪迹。不知他这段时间去哪里浪了,总之没有第一次的时候热心,也许因为这三个猫崽儿实在其貌不扬吧,除了那个白色的勉强随我,剩下两只实在尖嘴猴腮、不忍直视。
可喜的是,最终他们仨也都被送了出去。我终于明白,我去年能这么多次被送出去,一定是因为我很好看。
主人又恢复了当初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。他把我从路口抱回家途中那“我一定要好好喂你”的信誓旦旦的承诺眼神,如今已经消失在后脑勺了吧。孩子被送走后,我又回归到野猫的行列。那天我蹲在池塘边,盯着水面上的自己,毛发灰暗,五官和形体松散,没有了一点可爱的样子。我顿生苍凉和紧迫之感。随即,我又去和别的野猫做爱。
我生了一窝又一窝。仿佛有一种力量促使着我不断生孩子。主人一家也有点厌烦了。猫崽子看多了,就没当初的欣喜感了。我也一样。我一窝一窝得生,也可能是我喜欢,躺在窝里,丰衣足食得伺候。不过那次,我生出来三个死胎,他们一动不动,我心里发颤。我最终把他们吃掉了,既然无法长成一个个新生命、那就长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吧。除了三个死胎,还剩下一个奄奄一息得老小儿。它最终活了下来。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和它争抢奶水,它长的很快。它也机灵漂亮得很,也许它才是最像我的一个孩子。它比之前所有的孩子都要好看,也比他们要听话。我们娘俩经常没事儿出窝转悠,因为一只猫看得过来,也因为它不乱跑。它最终也被送走了。我这次所有的奶水和情感都赋予了它,因此我也伤心了很久。
我决定用下一窝,来结束着迟迟褪不去的伤感。因此我又继续老样子,随便找只猫,做爱。
盛夏过后,主人已经开学,我的肚子一天天得隆起。其实我瘦的皮包骨头。在我生下这一窝的时候,秋风已有些寒冷。主人整日不见踪影,偶尔一见也只是喵喵喵向我叫几声,然后匆匆和他几个小伙伴出去。突然很陌生,我慢慢地不在祈求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食物。他的父母也有一回无一回的给我送吃的……
四个白色的小家伙在那破烂的窝里闭着眼睛嗷嗷叫,可是我的奶水不足。我从未感到如此焦虑,在那次长途跋涉回来的途中,我也没这么焦虑。我的乳头被那些闭着眼的小脑袋含的酸痛、却出不来一点奶水。我的焦虑转化为恐惧,在这么下去这四个孩子都会被饿死。我必须出窝找吃的。
终于,在傍晚,我使劲得舔了几下孩子们,然后跳出窝,觅食。在跳出窝得那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得身体轻的像一团气。傍晚垃圾堆应该有一些新鲜的剩饭,我最多找遍两个垃圾堆就能吃饱。等我回来的时候,奶水应该已经恢复,孩子们就能饱餐一顿。不过,我得赶紧回来,因为天有些冷,孩子们还没睁开眼睛,也没多少毛发,他们闭着眼睛依偎在一起取暖,但也撑不了多久。
我抬头突然看见了主人,他直勾勾盯着我。我盯着他的眼睛,使劲叫了三声,向他要吃的。他除了眼睛眨了一下,身体却没动一下。我着急得蹭了蹭他的裤脚,他低头看了我一下,没有模仿我喵喵叫。我知道他知道我的意思,我要吃的。他也知道我知道了他的意思,他懒得给我拿吃的。
我并没有犹豫,这种情形已经不止一次,我立马跑着去那个垃圾堆。可我去得有些晚了,垃圾已经被同伴们挑得差不多,剩下的都是一些需要费劲啃的骨头。我翻腾了几下,然后立马一路向北,跨过那条车辆来往的街道,那里有个垃圾堆,有很多吃的。
我迅速在北面这个垃圾堆里饱餐一顿,身边不时有人倒来新的垃圾,我没有像平日一样闪躲。我身上沾满了油渍和鱼腥,我心里突然笑了,我吃饭的时候从来没让油渍沾到身上过,因为我是一只优雅的猫。可当下,想想曾经的那种偏执,真是可笑。
我猜肚里的食物已经开始变成奶水了,等我回到窝里,孩子们就能饱餐一顿了。
我准备跨过那条昏黄的,繁忙的街,回到那个黑乎乎的胡同里。
我突然十分想念我的四个孩子,我无比期待看到孩子的那一刻。
可我没能跨过那一条街。我的身子越来越轻、真的轻成了一团气。
我低下头看,昏黄的街上躺着一只白色的、毛发绵长的猫咪,它的肠子被压了出来,白色的毛发沾满了鲜血。它的眼睛大大得瞪了出来,紧紧盯着那个黑乎乎的胡同的方向。昏黄的街道,行人和车辆来往匆匆,没有人看到那只猫咪。
我的孩子、我的孩子……我在空中隐约听见它们的叫声,叫的那么急切,它们在要吃的,它们此刻又冷又饿,它们身边应该躺着一个热乎乎的庞然大物。
我循着声音飘了过去,我看到了那张桌子,窝就在桌子下面。我想回到我的窝,我想给孩子们喂奶,可是我越来越轻,我飘得越来越高,我根本沉不下去……
那张桌子渐渐模糊成一个点,孩子们的声音,也越来越微弱。我越着急,身体越轻。我俯身看到了整个城市,那一条条宽宽窄窄的街道,那条宽阔的流入海里的河,那些整夜都不会熄灭的灯,那些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汽车……
一切,那么忙碌;一切,那么冰冷。
我的意识已经凑不到一块儿。
求求我的主人。
保佑,让我的孩子们活下去。
2017.10.23